“你让开!”我双手提着一把大铁锤,以命令的口气逼迫着对方。
“凭什么?”对方毫不示弱,站在宿舍门口一动不动……
这是一九六七年春的一个夜晚,全中国都处在“史无前例”的动乱中。在我们母校的学生宿舍楼里,两伙同学在三楼的一间寝室门前对峙着。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一场武斗一触即发。我作为我们“红旗”派的小喽啰,受那些高年级头头的指使,手持大铁锤站在最前面,想把寝室的门锁砸开。但挺身挡在门前的那位“人民公社”派的女同学却同样怒目圆睁,毫不退让。此时此刻,我们俩完全是两个敌对阵营的先锋,都在准备着为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去舍生忘死地英勇战斗。各自心中都坚信:自己这派是无产阶级革命阵营中的革命派,而对方却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保守派。为了我们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更为了早日把世界上的“帝、修、反”全部消灭干净,“对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我们今天就要以千千万万的革命先烈为榜样,时刻准备去赴汤蹈火,冲锋陷阵。
“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双方的同学都在呼喊着毛主席语录来鼓舞自己的士气,坚定自己的信念。我们这两个“尖兵”似乎也都作好了为真理去献身的准备,互相逼视着对方,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概。
“快让开!”我仗着自己是个男生,手中又有“武器”,再次向对方蛮横着。
“不!”对方毫不畏惧,在她眼里,我手中的大锤就像当年刘胡兰面前的大铡刀。
如果我当时真地抡起了手中的大锤,一场血腥的惨案立刻就会发生。“十年浩劫”中这样的惨案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习以为常,感到麻木的地步。但我当时毕竟还只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孩儿,最终也没敢把铁锤抡起来。但即便如此,眼前的这个场面就已经是荒诞离奇,叫人无法相信的了。因为对面的那个“敌人”也只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叫永平,原本是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自幼青梅竹马的邻居。
我们两家都住在同一座大楼里,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中学一直都在一起。每天早晨结伴去上学,下学后再一块回家。天真烂漫、两小无猜,共同度过了我们的少年时代。可谁曾想到,我们还没长大,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中却产生了一个新的专用名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每个人都“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一夜之间,那些曾为我们付出了无限心血的可亲可敬的师长们,竟被我们这些他们曾寄予了无限希望的晚辈们打翻在地,并踏上了无数只脚。而本来是相亲相爱、亲密无间的同学们也分成了天生的“自来红”和 “黑七类”、“狗崽子”。昨天还满脸庄重地举着右手宣誓:“准备着,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今天却突然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不仅失去了准备奋斗的资格,而且还要被横扫一切。那些原本是呕心沥血、辛勤育人的优秀教师,竟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而剃了阴阳头横遭凌辱。“史无前例”,的的确确是人类有史以来几千年都不曾有过的“十年浩劫”呀,所有的是非、黑白全被颠倒了……
血雨腥风中捱到了第二年,随着运动的逐步深入,“打、砸、抢”的狂潮竟演变成了两大造反派间的你死我活。为了占领“无产阶级革命阵地”,我们这一派——“红旗造反团”——决定把对立面——“人民公社”派——的宿舍抢过来。于是乎我提着大锤一马当先冲上了三楼,可绝没想到的是站在门前保护她们“根据地”的竟是永平。我俩再次四目相对了,但眼睛里丝毫没有了那星星火炬旗的光辉,充彻瞳仁的完全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和鱼死网破的邪恶。
无论是谁都很难相信,昨天还同乘一辆公共汽车来学校的小伙伴儿,何以突然间就有了如此大的“血海深仇”,简直到了你死我活的边缘。但我们自己却根本没有多想,那时候人人都是满脑子的毛泽东思想:“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亲不亲、阶级分。”可就是按着这个标准,我们俩本也是一个阶级的呀。岂止是一个阶级,我们两家本还是关系密切的两代世交。我们俩所以能从小比邻而居,就是因为我俩的父亲都是解放战争时一起随军打进城的老干部,多年来又一直在市政府共事,于公于私都交往密切。如今,竟也成为誓不两立的两大派了。所有的良知、所有的人性都已荡然无存,跳动在各自胸膛里的全是一颗颗被极左思潮彻底腌透了的病态心脏。
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动乱年代,为了维护“革命”利益,手足相残,夫妻反目,家庭解体的是太多了。多少同学、师长都因受伤害太深而留下了终身难以愈合的伤疤。再加上那场“浩劫”中断了我们的学业,在我们记忆力最强、精力最旺盛的那段青春期里为“革命”,为共产主义而离开学校,成年后又因没有文化而备受歧视,不得不到社会上去痛苦地挣扎、打拼。那场“浩劫”留给我们的是任何名医良药都无法治愈的无穷的悔和怨。
记得我们小时候,父辈在讲述他们的童年时总是很简单,一句“万恶的旧社会”就把一切苦难和不平全解释了。可如今轮到我们向自己的后代“忆苦思甜”了,却总是有口难辩,徒费心机。子女们会奇怪,你们那时候不已经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掌权了吗,为什么还会开枪开炮、自己打自己呢?你们那时候不已经是“人民子弟兵的解放军”开进城里了吗,怎么还会打得老百姓竖起消息树来满山跑呢?你们不是早已经推翻“三座大山”了吗,为什么那些开国元勋老干部们的下场竟比昏君掌权的封建王朝还惨呢?……彭德怀、贺龙的冤情不是比岳飞还要大吗?……还有那个张志新,即便就是犯了死罪该枪毙,也不至于割断喉管不让人家讲话吧,那是人干的事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疑问,我无言以对,解释不清。可它们又确确实实是真实的,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坚信历史是公正的,那场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那场惨绝人寰的“空前浩劫”,最终将会受到历史的审判。我甚至设想,有朝一日“文化大革命”的罪恶历史得到了彻底地清算,所有的真话都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之后,最好能有一位文学造诣高深的历史学家来把我与永平这两次面对面站立的历史时刻进行一次深入细致地剖析,凝聚和汇总成一部真正触及人们灵魂的时代缩影。从那荒唐无比的真实经历中挖掘出深遂的人生哲理来,让子孙后代及所有世人都能明白和了解我们所经历过的磋砣岁月,都能理解和认识我们这一代人的怨恨与懊悔……